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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年见于西电睿思,虽然那时我已毕业,但想起在北雷村的四年,感触颇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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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中华民国一百零二年十月二十六日,就是国立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南校区历史上第一辆始发公交车173路因为916路公交车的暴行而停运的第二天,我独在校门口外的公交站徘徊,遇见某君,前来问我道,“先生可曾为173路公交车写了一点什么没有?”我说“没有”。她就正告我,“先生还是写一点罢;毕竟173路公交车生前是要给我们西电学生服务的。”
这是我知道的,凡我学校所在的地方,大概是因为地域偏远罢,公交车的数量一向就甚为寥落,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,毅然成为西电历史上第一路始发公交车的就有她。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,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,但在生者,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。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“在天之灵”,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,——但是,现在,却只能如此而已。
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。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。173路公交车始发站的那块被916的人拔下的站牌,洋溢在我的周围,使我艰于呼吸视听,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?长歌当哭,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。而此后几个所谓916车队负责人和当地政府阴险的论调, 尤使我觉得悲哀。我已经出离愤怒了。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;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,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,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,奉献于逝者的灵前。
二
真的公交,敢于直面惨淡的客源,敢于正视同行的威胁。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?然而这里的公交线路又常常为庸人设计,以916路公交车的流驶,来洗涤旧迹,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。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,又给人暂得偷生,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。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!
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;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。离十月二十五日也已有一天,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,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。
三
在被害的公交车之中,173路是西电南校区历史上第一路始发公交线路。公交云者,我向来这样想,这样说,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,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。她不是“苟活到现在的我”的公交车,是为了西电而死的中国的公交车。
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,是在几天前的新闻上宣布西电南校区拥有始发公交车,终结西电打车难的历史的时候。其中的一个就是她;但是我不认识。直到后来,也许已经是916路率领男女武将,强拖出校之后了,才有人指着公交车告诉我,说:这就是173路。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,心中却暗自诧异。我平素想,能够不为势利所屈,反抗一广有羽翼的916路的公交车,无论如何,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,但她却常常微笑着,态度很温和。待到偏安于西沣路,远离西安市区之后,她才始来接送我们,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,也还是始终微笑着,态度很温和。待到公交站恢复旧观,往日的916路以为责任已尽,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,我才见她虑及西电学子前途,黯然至于泣下。此后似乎就不相见。总之,在我的记忆上,那一次就是永别了。
四
我在二十五日早晨,才知道上午有173路公交车运行遇阻的事;下午便得到噩耗,说916居然派人拦截173路公交车,拔掉了173路的公交站牌,死伤至数百人,而173路公交车君即在遇害者之列。但我对于这些传说,竟至于颇为怀疑。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,来推测916路公交车的人的,然而我还不料,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。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173路公交车君,更何至于无端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门前喋血呢?
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,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。还有一具,是公交站牌君的。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,简直是虐杀,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。
但916路公交车就有令,说她们是“暴徒”!
但接着就有流言,说916是受人利用的。
惨象,已使我目不忍视了;流言,尤使我耳不忍闻。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?我懂得173路公交车被夭折后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。沉默呵,沉默呵!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亡。
五
但是,我还有要说的话。
我没有亲见;听说她,173路公交车君,那时是欣然前往的。自然,新开的公交线路而已,稍有人心者,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。但竟在西电门前中弹了,从背部入,斜穿心肺,已是致命的创伤,只是没有便死。同去的司机君想扶起她,中了四弹,其一是手枪,立仆;同去的乘客君又想去扶起她,也被击,弹从左肩入,穿胸偏右出,也立仆。但她还能坐起来,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,于是死掉了。
始终微笑的和蔼的173路公交车君确是死掉了,这是真的,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;沉勇而友爱的公交站牌君也死掉了,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。当他们从容地转辗于916路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,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!
但是916路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,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……
六
时间永是流驶,街市依旧太平,有限的几俩公交车,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,至多,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,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“流言”的种子。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,我总觉得很寥寥,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公交车接客。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,正如煤的形成,当时用大量的木材,结果却只是一小块,但公交车接客是不在其中的,更何况是徒手。
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,当然不觉要扩大。至少,也当浸渍了亲族;师友,爱人的心,纵使时光流驶,洗成绯红,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。陶潜说过,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,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”倘能如此,这也就够了。
七
我已经说过: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916路公交车的。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。一是916路竟会这样地凶残,一是有关部门和916竟至如此之下劣,一是中国的公交车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。
我目睹173路的办事,是始于昨天早上的,虽然乘客是少数,但看那干练坚决,百折不回的气概,曾经屡次为之感叹。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,虽殒身不恤的事实,则更足为中国公交车的勇毅,虽遭阴谋秘计,压抑至数千年,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。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,意义就在此罢。
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,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;真的便民公交车,将更奋然而前行。
呜呼,我说不出话,但以此记念173路公交车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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